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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在陆禾诗文集子里的几片木槿花瓣早已水分散尽,颜色颓败,晚秋的冷风从雕花窗牖一股股地钻进陈设奢华的厢房,绕过龙凤花鸟云母立地屏风,将书案上许久未曾有人动过的书册吹得呼呼作响,狻猊香炉内熏香袅袅,虽是上好的香料,可使人怡神悦心,于此时此刻的宜阳却毫无用处。
今日阴云密布,兜马散心时稍稍一抬头一远眺,黑云滚滚压来,风吹不散,四面八方地汇集涌聚,却又迟迟不落雨,令人憋闷得难受,几近窒息。
既无心兜马,宜阳用过午膳后便回房休憩,才步入里屋,一眼望见书案上的那本诗文集子,鬼使神差般走了过去,翻开夹着木槿花瓣的那页,看了匆匆几眼,心里便如瓶瓶罐罐地被倒入各味调料,岂一个五味杂陈能简易概之。
池良俊那日的话说得不明不白,狄岚那封手书到底写了什么?宜阳心痒得难受,想去寻人询问,可这牵涉到皇室公主的宫廷故事得找谁才问得出来?李顺德自是可以,淳祐帝也可以,可若是找了他们,自己又怕露出破绽,使他人陡增怀疑。
宜阳又想到英宗皇帝,便与池良俊说为何英宗皇帝可立男后,而怀思公主与狄岚在一块儿却只有死路可走?
池良俊笑答,那位男后没几日便不知被何人毒死了,英宗皇帝命刑部与大理寺协同查案,刑部与大理寺皆一口咬定男后是病死的并无中毒痕迹,随即便有御史言官劝谏皇帝选秀纳妃,充盈后宫绵延子嗣,更有甚者劈头大骂英宗皇帝昏聩无道。
英宗皇帝不纳妃也不封后,就这般与诸位臣子僵持了一年之久,将身体熬得油尽灯枯,驾崩后唯有由年仅五岁的独子即位——这莫非是一条生路?
宜阳便道,我又无子嗣之忧,我只想好好地与我喜欢的人平平淡淡相守到老,也不行?
池良俊笑而不答。
蓦地,有内侍匆匆忙忙闯门而入——
“殿下——!
那鞠梦白已由人护送抵京……”
眉如远山于微风烟雾中轻缓舒展,宜阳放下手中的诗文集子,将夹着木槿花瓣的那页纸好生压着,才向那内侍问道:“人既已到了,为何不将她与陆禾一道请过来?今日天冷,你且去膳房传话,命庖厨将才学的几手云州菜先搁着,弄些时令锅子暖暖身。”
内侍头垂得更低了,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召了侍女为自己更换衣服,许久听不见一丝动静,宜阳始觉不对劲,回头看那内侍,声音更冷厉几分:“说,怎么了?”
被宜阳削铁如泥一般的锋利眼刀剜了一记,内侍忙哆哆嗦嗦地跪将下来,颤着声音支支吾吾道:“人、人……人是送到了,可、可……可只有半、半口气吊着了……”
宜阳的心猝然沉落了底,情急之下也不及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急迫问道:“……陆禾呢?”
“车、车……车驾抵京以后立、立马请了大夫,奴、奴婢得了池、池大人的吩咐小跑着过、过来给殿下传、传话,那、那时陆、陆大人还未自衙署下、下值,眼下却、却……却不定然了……”
床榻上躺着一个几无生息之人,两颊深陷露出高突的颧骨,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眼下赘着厚厚的乌青。
她时而猛烈的咳嗽,声音喑哑又干涩,身体太过羸弱,双手骨节发白却几乎连曲拳紧握都做不到。
“先生……先生……先生——!”
陆禾跌跌撞撞地推开层层叠叠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奴仆与兵士,径直跪倒在床榻旁,双手颤颤巍巍,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生怕即使只是抚摸与轻触都会使眼前这个瘦弱如纸的女人如遭重击,泪水在刹那间便夺眶而出。
犹记赴京赶考前,鞠先生还与自己秉烛夜谈共话风月,路上的盘缠是她贩卖字画为自己筹集所得,路上的干粮是自己提的河水与先生从集市买来的面粉一道擀面蒸制的馒头面饼,自己最为喜爱的一件墨染清荷的淡绿色直身也是先生亲手缝制……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先生那时虽初患眼疾,可身体还算康健,为何眼下竟成了这般模样?!
“清荷?是……咳咳……是清荷么?”
鞠梦白极为费劲地抬起手臂,向着声音的方向虚晃了晃。
衣袖松松垮垮的滑落,露出一截骨瘦如柴的手臂,青筋清晰可见。
陆禾忍下鼻间的酸意,胡乱擦了擦眼泪,轻轻握住她的手,灼热指腹下的肌肤竟透着寒彻心骨的冰凉,陆禾忙牵过她的双手紧紧往自己的脸颊贴着,为她送暖,一面难掩哽咽地答道:“是我,先生,是我,我是清荷。”
虽看不见,滚烫的液体洪泄而下从自己指缝间溢出却是感觉得到的,鞠梦白轻轻摇头,声音虚弱地取笑道:“多大的人了,眼泪说掉就掉……咳咳——咳咳——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眼泪……咳咳——眼泪,是无用的东西。”
“先生教训的是,我记住了。”
鞠先生一向不喜欢自己无端哭泣,与她初遇结下师生之缘不久便是中秋,与父亲天人永隔与家人相隔千里心事重重之下难免对着满月伤情悲恸,才隐隐有哭声传出,便被她提着衣领去大树底下跪了一夜,即便次日自己受凉发了高烧,她也不曾后悔,只向自己说眼泪是失败者与怯懦者惺惺作态引人同情的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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